2017年10月23日星期一

断弦一响后的无限空洞 ——初读<涿州客店>

邢诒旺【文学观点】


1 因为追悔,所以没有时间后悔

在〈涿州客店〉,赶路的白女侠流了一夜红血,不是杀人,而是分娩。旧的是剑锈,新的是婴孩。皇帝老儿暴死的大新闻,彷佛隐伏着一首断了弦走了音的复仇曲(敌人消失在永恒中)。断弦一响后的无尽空洞,也许正应了李永平的武侠音色。赶路的武侠,生杀一体的武侠,母系的武侠,没有时间后悔的武侠。喜鹊般的李鹊,怎么不是热情而强制冷静观看、把急速的时间一一放慢成空间,摄影机般转动眼珠子的少年李永平。所谓亢龙有悔,也许李永平的一个写作魄力就来自追"悔"。"悔"(恨意,憾意,歉意)的内容是什么,有待细读,难以明说。至于"追"的历程,也许就构成了他小说生命的整体形式(长篇的追溯)。追者,从也。溯洄从之,道阻且长。因为追悔,所以没有时间后悔。

2 比马来西亚年长的那一辈

1957年,马来亚独立。李永平10岁,隔着南中国海的马来亚,对童年的李永平及婆罗洲,有何感情上的意义和联系?1963年,马来西亚成立,李永平16岁,16岁时才认识的亲人(如果那竟是白女侠),那是什么样的感觉?1965年,新加坡脱离马来西亚,李永平18岁,事件多少和种族课题有关,好像刚刚和一个亲人相认又因为家庭利益而被推开,如果这是你的18岁,如果你隔海看着这场比小说还小说的现实,那是怎样的冲击、困惑和失落。同一时段发生的还有印尼排华,稍后有五一三。少年李永平之于马来西亚,是根本还未亲近就被推开了。他之所以潜入内心与文字世界,依恋台湾数十年的滋养,憧憬完美情节般的中国意象,后又以大河尽头暗暗呼应了康拉德和奈波尔这两位大河浪子,故乡无法是故乡,没有一处是故乡,李鹊追着白姐姐(和白素贞有关吗?白毛女?这个伊,这个老母,这个母系意象,不就回应了某种始终无法长大的悔意),甚至一度拒绝被归类为马华作家,其中的爱恨,其中的无法释怀,恐怕是难以势利或不忠来责备或嘲笑的。难啊。英雄在小说中闯关追寻,却被人指着背影说他对家国薄情,虽然残念,却也不稀奇。其实,李永平比马来西亚年长16岁,这个小他16岁的弟弟在两年后就把另一个象征意味浓厚的手足新加坡推开。要李永平"回来"马来西亚,或者要一个哥哥效忠一个推开哥哥的弟弟,这可能有一个时间和情感上的尴尬。西马人实在不能不顾及这一份空间及时间上所造成的观念差异,以"马来西亚华人"来套李永平的头,套不住的。我们若讥讽李永平,我们有几个比李永平对小说(文学)付出更多?老虎不必嘲笑老鹰(如果你是老虎),大鹏据说也曾经是鱼。

3 把水撒在水面上

李永平的骨灰撒在水上,我觉得是贴切不过的安排了,把浪子还给浪,把水撒在水面上。他无从葬身中国,他的中国是形而上的中国,肉身难至,李鹊早已预知要被白女侠遗弃。他如何葬身台湾,台湾的哪一个土地把他生出来?他要是葬身婆罗洲,那他这一生的流浪又情何以堪,那份回不去的时空,那故乡。那个追随白女侠一路北上,然后被遗弃的,小浪子李鹊。他有骄傲吗,你看看他的化身:吱吱喳喳自得其乐的喜鹊。他可没有自称李鹏(咦)。

4 收拾身心的包袱

也许,少年李鹊是羡慕白姐姐的婴孩的,羡慕婴孩和白姐姐切不断的联系(尽管脐带要断,奶也要断),但又不能钻进母体再被生一次(请参考圣经故事)。白衣女孩变成了母亲,从受辱自尽的少妇(吉陵春秋)化作带子上路的侠女,追悔的器具从棺材变成了剑。而李鹊终究是要被白色母亲遗弃的,且在被遗弃后获得了故事,收拾身心的包袱,转身看看人间这曾经的故乡。
11/10/2017

(南洋文艺,24/10/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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