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0月22日星期日

和山水, 相忘于江湖


范俊奇【一字到天涯】
真正吸引我的,
是难得可以一个人,挨着陌生的城墙,
专心一致地,当一个举目无亲的旅人。

一半是因为周日的缘故吧。小镇出奇的静,静得像一张搁在书桌上,迟迟还没有被寄出的明信片。而寄件的那个人其实一点都不着急,并且暗地里做了个决定,等到有哪一天心血来潮准备把明信片投寄出去,还故意把收件人和寄件人的名字双双留空,像制造一宗悬案那样,存心给这张明信片设下一个伏笔:未完,待续。
而火车临到站的时候,火车上的检票员友善地趋前来提了一句:因特拉肯不大,就那么几条街,从西走到东,也耗不完你一个下午的时间,走完了回到车站,我掌的这班车相信还赶得及把你送回苏黎世——我站起来,望着车厢外春色渐近,河面上晃动着碧涛流光,回过头对他说,“好,你等我。”

安静里头体会安静
偏偏当日气温骤然回降,风吹过来,犹如一层冰凉的膜,紧紧地咬在脸上,是认认真真,一点也不马虎的冷。我越过路口,走下河堤,站在潺潺流动着的清秀而敦厚的河边,任围巾啪啪地翻飞,任思绪慌慌地乱舞,多么难得可以这么专注地让自己在安静里头体会安静,在冰冷当中记认冰冷。
至于散步,每当我回到瑞士,从来都是比榛果巧克力和起司火锅还要重要的事。我特别喜欢在散步的时候钻进当地居民的屋村,久久地凝视他们的窗口和门把的设计,想像着屋子里住着的这些人和这些人蔚蓝色的眼珠底下,是不是和我们一样有着最寻常的喜悦与烦忧?也很喜欢靠近因为小朋友们都随着父母骑自行车到郊处溜达去了而丢空的游乐园,悄悄坐上他们的秋千,希望可以偷回一时半刻我没有机会享受过的无边无尽地快乐着的童年,然后一边看河面上的落单的天鹅,若无其事地用喙浇洗它骄傲的羽毛,一边听着几只白鸟啁啾着低低地从我头上,各自拍打着翅膀飚游而过,它们谁也没有答应将来还想要再遇见谁。
是的我当然知道,即便这只是短短半天预支回来的安静,终归还是很快就要填补回去的。但我实在贪恋这长途跋涉之后的反朴和归真,贪恋在一座又一座的湖边散步,贪恋在一条又一条的河口伫立,更加贪恋和看穿人世实在不外如是的自己,在陌生的小城小镇,一次又一次,悲喜交集地拥抱和相遇。

越美丽,越让人惆怅
这世界本来就有太多太多看不完的美丽风景,越美丽的,越是让人惆怅。特别是当你在也许将来都不会再倒回来的某个海角和天涯,遇见一条有点忧愁有点执拗有点灵通的河,或是遇见一棵慈悲的浑身漫开来都是阅历都是沧桑都是故事的树,你也终究只能深深刻刻的看一眼,然后转身,然后离开,然后让原来的通通归还给原来。
就好像每一次的起飞与降落,每一次在火车站听着拉响的汽笛,真正吸引我的,是难得可以一个人,挨着陌生的城墙,专心一致地,当一个举目无亲的旅人:没有国籍。没有过去。也没有打算在过境的任何一座城市刻意播种未来或存心制造牵绊自己的际遇。
尤其是,世界明明这么空旷,偏偏方寸却这么纷乱。所以我每一次将自己从常序当中挣脱出来,真正最在乎的,是如何与另一个自己在全然陌生的街道上相濡以沫——不断行走,偶尔停靠,时而昂首,间中垂眉,然后喝完一杯咖啡之后站起来,头也不回地,一次又一次,与山水相逢过的风景不留牵挂地相忘于江湖。

(商余,14/10/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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