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7月18日星期三

大山脚学起手式(1) 2018大山脚文学国际学术研讨会总结

山脚文学国际学术研讨会参与者合影

【评论】林建国


大山脚(Bukit Mertajam)作为文学地景是一桩奇特的事件。文学史上,以一地一镇作为小说虚构场景,所见多有。近代中文世界,便有鲁迅的鲁镇、未庄与莫言的山东高密。法语世界里普鲁斯特的贡布雷,美国文学中福克纳的约克纳帕塔法郡,都是有名例子。然而这些地景,概由个别小说家承揽,是他们个人的文学迷宫,都和作家群聚的大山脚断然不同。自1950年代起,此地涌现一群写手,前仆后继,小说、诗歌、散文海量泉涌,本次大会手册上就列有他们作品超过160种,实际可能不只此数。我们从未在任何一支文学传统中,见过有何等小镇,足以媲美大山脚的典范。大山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出身马华文学的我们,遥遥听闻大山脚,仿佛自家后院。然而过去学术资源匮乏,使得一切止于听闻,相关深度思考没有发生。兼治小说出身的诗人学者辛金顺,凭其敏锐的学理嗅觉,接续文学运动(现代主义)与刊物(《蕉风》)两个议题的拓点之后,终将视线落在大山脚。长年在此地立传,写出《文学的武吉》的小说家陈政欣(1948-),与辛金顺一拍即合,终于开办此会,相约在文学的大山脚进行地景测绘与照相。在马华文学成为一门国际小显学的今天,走出这一步尤其重要。因为再不自行开发论述,大山脚就算还在国境之内,“大山脚学”仍可能远走他乡,寄人篱下。

于是,一场学术会议之重要,关乎话语权的建立,甚至抢夺。就这点马华文学一直处于劣势;更遑论大山脚文学,根本没有学院就近支援。其实伤害早已造成,2016年黄锦树论大山脚小说家菊凡(游亚皋,1939-)即说:“40年来的马华文学评论显然是对他有所亏欠的。当年我们编《回到马来亚》没给菊凡一个位置,也有过错” ,具体而微道出学术如何迟到。遂有小说家小黑(陈奇杰,1951-),贵为大山脚日新独立中学校长,以一所私立中等学校之力,带领一群在地写作人,共同扛起高等学府所怠忽的职守,推出这场国际研讨会。这种眼光,只发生在马华文学。而在马华文学,似乎又只能发生在大山脚。这种眼光,是一片黑暗迷茫之中,苍凉而又锐利的视线。到底他们看见什么?我们这群外来人口又从中看见什么?真的有看到吗?两种眼光,在大会进行的两个整天之中试着磨合 。以下不成系统的记录,希望能为这场两种眼神的交会,留下吉光片羽。

1

理想的历史书写,除了文物证据,最好还有人证,文学史亦同。出生吉打州的诗人学者李有成(李苍)、陈鹏翔(陈慧桦),写作史几与大山脚文学同龄,并与国家的诞生几近同步。李有成集中讨论与他同期写作的萧艾(赖南光,1936-)、忧草(佘荣坤,1940-2011)、艾文(郑乃吉,1943-)等人诗文,尤其他们对于这个新兴国家的期待。(相随的失望,则如高嘉谦在他演讲时说的,发生在忧草所经历过的乡土爱的1.0、2.0到3.0版的转变。)李有成于是认为,忧草等人取材、语汇、诗风,皆倾向浪漫主义。一般我们讨论大山脚文学,尤其小说,重心都往现代主义倾斜。李有成凭其西洋文学厚实训练,带着更悠远的文学史目光,穿透现代主义,看见大山脚文学底下闪耀着的浪漫精神。至少在英语世界,浪漫诗不只滋养着现代诗,还是一个比现代诗难上百倍的诗种,其思想之深邃,不用上十年读诗功力别想掌握。暂将作品评价一事搁置,并将大山脚诗拉抬到浪漫主义的高度看待,我想是李有成最大的贡献。也在这基础上,我以为才能理解他何以提出Worlding的概念:怎么把作品“世界化”,把这些诗带离大山脚,进入世界。按Worlding一词发源自海德格的存在论(尤详他1927年的《存在与时间》)。二战之后他持此议时,总说“有诗为证”,所举之作,悉出德国浪漫诗人贺德麟之手。如果大山脚是一个世界、能够自成世界,这份浪漫想像——与任何“存在”的可能产生千丝万缕关系的想像——正是李有成诗意的馈赠。

然而文学精神要能凝聚,再而流传,则有赖结社。有着诸多大山脚作者参与的海天社便是例子。陈慧桦当年即为海天社台柱,1964年赴台留学之前,发表过一两百首以上的诗,足见当年海天同仁散发的能量何等巨大。林春美写道,海天社一度是北马作家云集之地;解散之后,被1971年在大山脚设立的棕榈出版社取代,“‘文学重镇’,由是从居林转向了大山脚。”海天从此隐去。然而这些人后来又去了哪里?没有说出的故事,部分就发生在李有成与陈慧桦身上。江宝钗论文作了详述,两位诗人后来晋身成为学院中人,在台湾学界立足立言,亲手调教出一批青壮文学博士,目前各居台湾学界要津,对着整个中文世界散发他们的影响力。陈慧桦早年与古添洪大力发扬比较文学中国学派,个人并早于史书美10年,首在马、台两地推出他用英文“杜撰”的Sinophone(“华语风”)一词 ,大开风气之先。今天我们对于马华文学受到台湾影响之说习以为常,但其实影响应是双向,只是我们从来不知如何言说。李、陈二人既属广义上的北马诗人,地缘上与大山脚屡有交集。他们在台湾发光发热50年,能不能说有一股源自北马的文学火种,当年就被他们带往宝岛?所以台湾文坛,若细加追索,其实也有大山脚的影子。

2

然而,没有回答的问题还在:大山脚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那么多人聚在这里一起写作?

我们知道,作文、写信,人人都会,但使用文字创作,尤其虚构一段情节,捏造没有的人物,再生成一个故事,则是不同的事。从作文到创作,思考需要几经转折,是否转得到位,往往又不在个人的意志或是选择。有人问过美国诗人金斯堡(Allen Ginsberg),当年他如何选择成为诗人。他回说,那不是选择,而是某种理解与自觉(realization) 。有此自觉,写作就成为calling(召唤,或是志业),有如某种神圣使命到临。但在大山脚这个聚落,写作却是日常,仿若礼俗、习惯、信仰一类家常之事。过去原始部落编织神话,今天大山脚的聚落编写故事,全然出于一份自觉,如此而已。

我是以这样的人类学眼光,看待辛金顺与魏月萍有关大山脚地志学的巨观论述。辛金顺的提问是:“大山脚作家/诗人是如何去想像和建构‘大山脚’?”他动用了几位重要的理论家,说明地景、建筑、书写皆为记忆载体,使得个人记忆,有了集体与公共的价位。不仅如此,记忆还因为文学的缘故成为传奇,一如陈政欣《文学的武吉》,“以创造性的记忆,搬演着一座市镇”。虽此,陈政欣传奇所本,仍不脱说书人的个人生命史。连同忧草、方路,“他们在叙述大山脚身世的同时,其实也是在叙述着自己的身世”,并且“存在着一份自我的身分追寻、探索、认定与文化认同的意识。”

辛金顺是借着个人与集体之间的来回辩证,推展他的论述。首先,个人记忆透过(作为公共载体的)文学中介之后,成为传奇。虽然使用的是公共媒材(文学),但诉说的却是一己身世。现在,这个写出来的(个人)身世,又被用来丈量大马华人(集体)的文化认同。正是这种来回辩证(辩证是我的用语),形成了大山脚文学的特性,使辛金顺认为“更能凸显‘马华性’的书写特质。”

若是如此,则所谓的“马华性”,内容既是“在地”特质,暗暗指向马华作家对于个别城镇的认同,大于国家。不是马华文学不爱国,而是“国家”在大马语境内拥有的是无上权力,对于大马华人的“文化认同”没有停过施压,不会因为政党轮替而知所收敛。这是辛金顺动用史书美的“在地性”去把握大山脚文学之后,让我们看见的“马华性”,却是“城镇”与“国家”在马华文学里的断裂。

魏月萍也论及“马华性”,但使用的词汇是“‘马华’特质”。从中她也看见相同的“个人”与“集体”之间的紧张关系。首先她写道,“‘马华(文学)’渉及的是一个整体性的概念”,然而一旦进入实务操作(写作),素材对象,几乎只剩个人地景。就像她举的英语诗人林玉玲,写来写去只有马六甲,她的故乡以及出身之地,并非抽象的“国家”。到头来,想要巨观地提问——如问何谓“马华性”或是“‘马华’特质”?——取得的答案线索却藏在微观的地景里,如大山脚一类的个别城镇。

当然事涉文学,大山脚自然不能指涉没有生命的地理空间。魏月萍的作法是将大山脚视作“文学社群”,极具野心地“考察与反思一个文学社群的认同发生与建构,如何从地景、地方,延伸至共同的地域意识,探索其中蕴含的问题与困境。”她拋弃“方言群”的概念,改依白永瑞将“地域”作为“人际活动所创造的结果”一义,回头推动她将大山脚视为一个以“文学社群”作为内容的“地域”。透过大山脚的“人际活动”,她又拉出一条时间轴线,从过去到现在展示出的“‘过番南渡’、‘反殖与马共’以及‘武吉地志’3个面向”。前两者是大马华人社会共享的“人民记忆”(对立面是“官方记忆”) ;“武吉地志”则是前二者的收割。无论“过番”还是“马共”,都是不受国家保护的的移动、流徙、反抗、困顿;“地志”则是停下来在家园里书写。无论是动是静,3个面向三位一体,都在明中暗里跟国家对抗。三者最后拉成一条直线,“仿佛是从马来亚到马来西亚的演进过程”。原来国家是如此诞生!在大山脚文学里,甚至整个马华文学,国家的诞生与官方认知,竟是如此地兜不拢。

官方说法冷冰冰自不待言,相较之下,魏月萍笔下的“‘大山脚文学’作为一个‘地域空间’,在历史共感、情感联系以及常民生活互动等方面”,无疑是充满生命力而又有温度的。除了有“乡”有“故土”,大山脚文学更有饱满的“精神依恋”。当然那是对生者而言,死者又是如何?从“过番南渡”到“反殖与马共”,没有一项不卷入分离、挫败、惨胜、死无葬身之地,连骨灰都不许运回。直到“武吉地志”的书写才发现,看似永恒不变的大山脚,镇里镇外其实住着的是无常。只有文学才能镇住种种这里的无常。此时,若要谈“文学作品背后具有的‘共感’因素和动力”,生者死者都须一起考虑,否则奢谈在大山脚“群体认同的建构”。当魏月萍写道,“大山脚宗教氛围浓厚,庙宇林立,镇民日常生活中,不时有机会进入神圣的宗教空间氛围”,我们必须把宗教并也视作文学的“共感”因素。相形之下,“国家”哪需要文学?“国家”只要官方说法,说法中所有马共都活该去死。“国家”之缺乏想像力,欠缺“‘共感’因素和动力”,反倒说明文学是一种能力。要能习得,必须来到大山脚。

大山脚文学能走到这一步,算不算也是“马华性”,或是“‘马华’特质”?

显然大山脚作家们比我们想像之中刁钻多了。面对“国家”论述这种正规军队,他们很早便师从马共,采其灵活的游击路线,来去无踪、真假莫辨、难以捉摸。魏月萍即发现:“陈政欣曾揭示自己是采取虚构、魔幻与推理方式,以虚实相间文学形式构思、书写武吉。”但无论如何魔幻,陈政欣依旧以虚击实、有的放矢,以致朱崇科认为陈的写作路线“仍属于现实主义创作范畴”。

关于写实或是现代的分野,后头另有申论。但若说陈政欣看似魔幻的“马华性操练”,一切均有所本,就因这点认定他属“现实主义创作范畴”,应无争议。何况朱崇科的“马华性”所指,涵盖大马现实世界里的华社历史以及政治现状,指涉非常明确。

然而如果没有自觉需要写作,以上种种不会发生。大山脚的一切,终将只停在“过番南渡”、“反殖与马共”,不会有其“武吉地志”。正是因为有所自觉,写作才能变成志业,成为大山脚这个聚落里神圣而又神秘的召唤。“大山脚宗教氛围浓厚”须与“大山脚文学氛围浓厚”视作相同命题,不然写作不会仿若礼俗、习惯、信仰一般家常。这是因为在大山脚,写作有如祭祀,既祭生也祭死,只因生时疲劳、死后无常,生者死者均皆无所适从。这时文学恰如其分地到来,镇痛安神。我且以如此微观之见,响应辛金顺与魏月萍两位的巨观思索。

3

微观,并不止于是日常生活上的幽微、“共感”或是“精神依恋”。大山脚作为“地域”,既如魏月萍所言是“人际活动”的结果,则微观聚焦所在,便必须是人了。能够书写种种这些幽微并产生共感的人们,即为群聚此地众多写手。这次会议,为他们量身打造的微观论述之中,除了前述朱崇科之论陈政欣,并有张光达之谈方路(李成友,1964-),高家谦之写忧草。3篇都是钜细靡遗的大山脚“作者论”,铺陈的是3个意趣不同的生命史。

然而,即便是微观层面,集体记忆的问题仍然挥之不去。辛金顺就曾在巨观层面提问:“‘大山脚’的记忆建构,又将会展现出一种怎样的马华文学书写姿态?”往方路身上寻找,忽然就有了答案。张光达写道:“陈雪风或许是评论方路的诗作的第一人,他在〈方路的诗路〉一文中指出:‘诗人的记忆,也是历史的记忆。’然后他以较为随意的口气,对这一句话作出简短的解释:‘写的都是记忆中的往事与见识。’”张光达虽然用了陈慧桦的“写实兼写意”二分概念解析方路,但两者最终还是要在方路繁复的记忆书写中合体。所以繁复,因为一般我们惯见的记忆理解无法探其究竟,需要张光达借用贺栩(Marianne Hirsch)的“后记忆”(postmemory)概念来作诠解。所谓的“后记忆”,概指“作为犹太大屠杀灾难者后代〔,〕面对和纪念这个既遥远又息息相关的灾难性创伤记忆。”子孙后代或许没亲身经历这场灾难,但他们受到影响,生活在这记忆里。有如无法泯灭的家族记忆,透过隔代来遗传。诸如马共斗争,就是大马华人集体的“后记忆”。尤其住在华人新村里的人们,通通记得,虽然他们可能没见过英军或是马共。

若我这番理解正确,则方路的作品,可用3个字概括:“我记得”。我可能看过,也可能没看过,但我通通记得,所以我伤感、我哀悼。张光达写道:“对方路来说,或许书写记忆的目的主要是为了捍卫、保存与延续前代人的记忆,透过文字的情感结构,或一种独特的‘情感修辞’(emotional rhetoric),来达到一种纪念或伤悼的方式。”方路离不开大山脚,一如有的人离不开华人新村。不管新村生活条件多么恶劣,恶劣到令人绝望,他们就是走不开。新村不正是英国殖民手段,某种集中营的翻版吗?一如二战时期欧洲的犹太人集中营,今天全解放了,但幸存的人们有的一辈子离不开,走不出去,包括他们子嗣,依旧无法跟家族里这个痛苦的记忆离异。这正是贺栩“后记忆”最为关键的定义。“后记忆”之离不开、不离开,就像廖克发的家族纪录片《不即不离》。方路之于大山脚,同样也是不即不离。

曾经有一度国家是有希望的,这般想法,发生在同为大山脚作家的忧草。在高嘉谦温润的笔触之下,忧草写作目的,有一度是为了“祝福青春”。“忧草从《风雨中的太平》、《乡土·爱情·歌》到《大树魂》的抒情文所呈现的乡土感性”,充满“赵戎推崇的爱国热情”。

但是“在 50 年代末期第一波现代主义掀起风潮之际”,忧草开始改变。“1955 年 11 月《蕉风》创刊后,彻底改变了马华文坛的生态。”连同《学生周报》的推波助澜,忧草等一批年轻作者“笔下重新铸造的乡土感性,以及感受〔到〕的政治时空变迁,促成了他们试图走向不同的乡土抒情趋向。”高嘉谦细腻地解释了忧草文风转换的多因复果:转换,不全然是现代主义透过《蕉风》的输入,也不全然是“政治时空变迁”带来的压迫感。应是两者都是,两者都不全然是。高嘉谦这里所尝试的,毋宁是日本文化中极其幽微而又困难的“阅读空气”——意义总在表象之外,只能感觉;更切确说,只能“共感”。这种幽微,高嘉谦透过引述忧草〈网之囚〉一文片段如此描述:“带有音乐性的悠扬,连绵的情思转折,忧草看到乡土残酷世界的内部,但迷恋诗语言的转化。”一方面,忧草看见外在世界的“残酷”,另一方面又“迷恋”诗的语言。面对外界如此受伤,他开始耽溺于一个内部世界(诗语言)。这不尽然是作家对于现实世界的逃避,因为就算是逃避,也是另一种面对。真正发生的,是作家某种新的感性的生发,某种理解世界的开始。所以,忧草“稍后的《乡土·爱情·歌》,抒情的不仅是内部情思,也扩及了外部情境的流转,以及人事。”高嘉谦说得隐晦,何谓“外部情境的流转”,有赖我们的大马60年代记忆来补足,尤指当时政治大环境的变动,最后爆发成为1969年无法收拾的局面。至于“人事”,应与年岁增长有关。年纪老大之后,蓦然回首,原来所有“青春”纪事,只是“这群马华青年作家的起手式,预见了往后他们走向的抒情实践和转折。”

(1,待续)

(南洋文艺,19/7/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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