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黑《黑》 |
【评论】林建国
4
告别青春之后,大山脚作者们又去了哪里?他们身分,从此不再是高嘉谦笔下的忧草、慧适、鲁莽,而是几经变体,蜕化而成林春美笔下眼神犀利而又绝望的宋子衡(黄良能或黄光佑,1939-2012)、菊凡、陈政欣、小黑。他们都在不安的1969年之后开始写作。乘着《蕉风》,将现代主义大剌剌地吹进了大山脚。
大山脚作为现代主义重镇的印象,肇始自此4人。然而他们不长于批评,以致马华文学的现代主义系谱中,不见他们具体位置。最多置身《蕉风》旗下,一如林春美论题所示〈蕉风吹到大山脚〉。相形之下,天狼星诗社就有温任平超凡的论述能力引领,俨然成为现代派最具代表的“集团” 。在无意否定此诗社总体成就的前提下,仍需指出,其成员早年的一些诗作,过度沉湎于中国意象。没有写得不好,而是流于唯美的耽溺。
与此同时,开拓了“中文现代主义”(黄锦树语)新境地的在台马华小说作家,尤其李永平、张贵兴、黄锦树,总体艺术成就或许最高,但若强加挑剔,则差在“雨林”一词被过度消费,文字总给人炫技的印象(不必就有贬意:李斯特不少谱曲便刻意要钢琴家们炫技)。
相形之下,大山脚这4位作者,走的是不同路线。或说,他们根本无路可走——既不能躲起来耽溺,又无资源可供挥霍炫技。无路可走,在于他们世界困在一个难堪的事实:贫穷。
在批评极其重视技艺表演兼文字如何俏丽卖萌的今天,我们焦点忽地转向题材,谈的又是贫穷,还算文学批评吗?结果,我们往往不知道马华文学在写什么。好不容易拉出一个省视距离——例如透过翻译,方才惊觉,很多时候我们写的是贫穷。
1988年,马来批评家Hamzah Hamdani 在他给马华小说选集《这一代》(Angkatan Ini)写的序文发现,书中所收16个短篇(菊凡为唯一入选的大山脚作者),就有11篇的题材关乎贫穷(xii页) 。编者杨贵谊不是方修,当初选文,应无“左翼”思维,作此刻意安排。若是如此,贫穷书写在16篇里占了11篇,就有了统计学上的意义。进入富庶的21世纪,回望上个世纪70年代,林春美也找到一个距离,看见大山脚小说家们写的是贫穷。她论道,他们小说里“主观感受上的昏暗与阴郁,在最常见的情况中,与经济的困窘相关。”并说:“贫困是个巨大而坚固的牢笼。”若说这些小说人物“疏懒怠惰”,并不公平,因为“小说叙事中也可以看到许多费尽心力、甚至拼了性命,也冲不破牢笼的不幸的人。这种人在宋子衡的小说中比比皆是。”
贫困如此——贫穷,外加困顿——决定了大山脚文学的色泽。林春美以下这段话,具体而微道出大山脚版的现代主义,何以须与天狼星诗社、在台马华小说有所切割:
菊凡《暮色中》 |
“1970年代的大山脚小说叙事若说有个色泽,那必定是昏暗的、阴郁的。体现在菊凡的小说题目上,那是‘暮色中’。体现在小黑的小说题目上,那是‘黑’。此二单篇之题较后不约而同被选作这两个作者第一本小说集的书名,竟仿佛更被凸显成了70年代的‘本色’。宋子衡小说也多是‘永远在黑夜中走路’的人;而在陈政欣的小说中,无论是‘那人,无法开窗……’,还是最后的窗打开了,结果都一样,‘黑,还是一样的黑,无边无际的黑。’”
“贫困又兼多子,则是菊凡70年代小说颇为关注的课题。”林春美引述了菊凡的话,解释这时期小说“所着重表现的,是在国家新经济政策下的新政治环境所产生的市井小人物,他们的精神上的问题、生活状况、心理上的感受。”菊凡的话说得委婉,直接了当的意思是:占国家人口三成以上的非土著,并没有从打着扶贫旗号的“新经济政策”中得益。国家积极的不作为,使他们持续贫困。甚至,在这种“新政治环境”中,阶级流动开始种族化。巫统主导的制度加持下,阶级流动在非土著之间——尤其底层华人与广大的南亚后裔——更形停滞。为了改善生活,他们只有涌向都会。但那又能怎么样?陈政欣敏锐地看见其中问题。林春美写道:“因现代化导致的困境,是70年代陈政欣小说的重要命题。”尤其“现代都市人这种既孤独、又害怕孤独的心理”是陈氏的拿手好戏。他笔下的人们害怕孤独,又因时间加剧了孤独的恐怖,他们同时还惧怕时间:“在以现代化为现代人最大困境的陈政欣小说里,‘现在’作为一个时间点,也是‘空白’的。”甚至,“在现代人的生活里,时间既是一种匮乏,亦是一种剩余。两者都同样令人无所适从。”以致“对陈政欣的现代人来说,‘过去’可能才是最具救赎意义的时间。〈闹钟〉里那个魔幻的闹钟,分秒倒退”,就是例子。
同样的无所适从,亦见诸小黑作品。“小黑早期许多小说都隐约流露一种生命的虚无感”,“深深感知人在面对命运嘲弄时除自卑无助之外亦别无他法”。相较于陈政欣,宋子衡的“虚无感恐怕有过之而无不及”。尤有进者,压迫着宋子衡的虚无感,可能还是一个皮兰德娄的问题。林春美写道:“宋子衡在70年代创作了一系列对人的‘位置’进行探索的小说,其中多是一些觉得自己‘不曾真正活过’的人。”她转述宋子衡想解决的问题:“在自己的人生里扮演‘客串’的角色,究竟是人的实存呢,还是无存?又或者,在宋子衡的小说里,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是实存的呢?”如果窗打不打开,都是同样的“无边无际的黑”,如果人“永远在黑夜中走路”,如果时间既是匮乏也是剩余,如果面对“命运嘲弄”只能“自卑无助”,如果连自己是否在“客串”自己的人生都不能确定,而如果存在只是虚无,则走与不走都同样是在等待果陀了,是否历经蜕变都早已是卡夫卡那只昆虫。
就在这里,大山脚文学与西方现代主义,遥遥地作了精神上的契合。前引的皮兰德娄、卡夫卡、山谬·贝克特,外加沙特的《存在与虚无》,在大山脚文学这里或那里,都寻有蛛丝马迹。现代诗宗师波特莱尔,就有一首散文诗〈窗口〉,同样在探索窗的意义,说窗无论打不打开,都“最深邃、最神秘、最丰富、最阴郁”,“窗洞里,生命在生长、梦想、受难” 。种种这些精神上的遥相应和与相应的折磨,凭着唯美耽溺或是炫技无法抵达。然而别忘了,大山脚文学能走到这一步,肇始点在贫困。所以,就算是现代主义又怎么样?有什么好值得高兴?这支文学其实一无所有,写的是没有资源,毫无意义,无奈,无常。
论及现代主义,林春美也就没有耽溺在任何炫技话术。反而她警醒地写道:“大山脚小说家对于现代主义文学思潮与技巧的热情拥抱”,“折射了一个年代集体心灵氛围,在某个程度上建构了那个年代马华文学的某个重要面向”。这段话至少有3处值得注意。首先,大山脚文学的“马华性”或是“‘马华’特质”,说不定现代主义更能准确定调。然而(这是第二点),现代主义不能望文生义,而应指某个时间点上的“集体心灵”,甚至某种“时代精神”(Zeitgeist),不能停在“技巧”的层面作解。其三,“大山脚”被赋予了“时间”的概念,自其地理上的“空间”意义抽离。
林春美另一段话说得更清楚:“1970年代的大山脚小说叙事,其实并不等同于‘大山脚叙事’”,“他们的小说才更具一种概括性——那是1970年代的故事。”易言之,“大山脚小说叙事”(作为大山脚文学),并不等同于“有关大山脚的故事”,反而须从大山脚这个地方剥离。剥离到一个抽象程度,才能体会大山脚文学如何作为马华文学一个具体的“集体心灵”。现代主义要被讨论,必须建立在这个认知上。
然而这还不是全部。大山脚版现代主义仍有一个未知的面向,比我们想像之中更具杀伤力。
(2,待续)
(南洋文艺,26/7/2018)
没有评论: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