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2月6日星期四

白羽无疵——序冯白羽诗集《相思难渡》


 【序文】林建国

你是慈悲的天使,白羽无疵
──余光中〈如果远方有战争〉

1

白羽的诗思无邪。尤其辑一里14首情诗,古典诗词的灵气袭人,一片雨后澄净。诗词虽曰古典,进入白羽诗里,却与现代白话水乳交融,写的当代情爱也就平添了一份古雅。上下三千年的文学传统如此瞬间密合,是初读白羽诗时始料未及的。

情诗之难写,实在不知从何说起。但是情诗的出现,往往又是诗最本真的呈献。要写情诗,诗人得鼓起莫大勇气,因为要作表白,要坦率交代一个私领域里难以启口的心事。诗中情节或有虚构,然而情感无法作假。如何写得百分之百真率,不仅测试诗人的诚意,并考验她的文字驾驭,过与不及都是矫情。

这般理解,或许有助思索今天诗的地位。坊间见有两种说法。一是太多人写诗了,诗随处可以发表,越来越没有价值。尤其诗在网路上泛滥,身分虚拟不实,形如近期身价大跌的比特币。另一说法,因写诗太容易了,好诗反而显得珍贵,其中又数情诗最容易写,结果最难读到的是真挚的情诗。

无形中,我们好像介入了好诗为何的争议。如果拥有“诗意”才算好诗,那么“诗意”所指为何?若是可用“真挚”二字引领回答,则“真挚”又算什么美学价值?对诗的定义能有多广泛的效力?我们所谓的“共同诗学”会接受吗?

转个方式提问,或许就能有解。譬如不谈“诗意”,改而讨论“贵族气息”,思考便有了转机。在20世纪,我们看见贵族身分几经抽换翻洗,可以分出两类。一类来自世袭,还曾一度坐拥治理实权,如晚清末年慈禧与光绪“母子”,如俄国末代沙皇尼古拉二世家族。然而历史往前推进的大浪袭来,他们终无招架之力,纷纷以悲剧退场。能撑到今天并在媒体面前风光的不多,最成功要数伊莉莎白二世的温莎家族。镁光灯下,他们满足了大众对于“贵族气息”的想像。然而在私底下,我们看见白金汉宫的公关操作充满斧凿痕迹。

另有一类贵族悄然现身。他们出身相反,熬过了不同的生命世界,如美国民权运动领袖金恩博士,如推翻南非种族隔离统治的曼德拉。他们自幼饱受种族主义欺压,但一辈子不屈不挠,最后推翻不义,尊贵地现身在世人面前。他们不带仇恨,没有计算,真挚发自内心,使他们散发的不只无穷魅力,还有贵族气息。

是否也可以说,他们的魅力带着全然不同的“诗意”?

换言之,如果勉强二分,“诗意”也有两种。一种属于表演,“气息”经过刻意营造。这种诗作的“血统”或许纯正,但是作为诗则是失败的,无法在文学的领地里有效治理,就算没人推翻也会自己崩坏。只是崩坏发生在内里,人们看不到。在众人面前,这种诗永远亮丽的现身,让人投射他们对于诗的美好想像。这种诗经营的不是“诗意”,而是聪明、精明的公关计算。

真正的“诗意”,饱含一股动人的勇气,越在逆境里越显尊贵。就像大理石冰冷的质地、花岗岩粗犷的纹理,浑然天成的本真,使人一接触即能感受其真挚。纪念前述这些一生追求公义的领袖,只合使用大理石或花岗岩。他们的贵族气息,在这些材质里自然涌现,感染力一层一层释放。这是“诗意”,才是“诗意”。

白羽情诗中的“诗意”,落在后头这种。思无邪,没有旁心,不带目的,伤心便伤心,说走就走。诗中说话的人,永远是个本真的我。

2

写诗需要勇气,而且不限诗种,这点很难想像。多半要写到情爱,方才知晓勇气对于写诗多么重要。以致很多时候,情诗里写的是勇气。没有勇气,就无法孤独面对自己,尤当发现自己总是一个人,不知道要撑到什么时候。〈等一个人〉这首诗便是如此,所期待的是能够“点一盏温柔笃定的灯/让我有足够的光/等一个人”。总之,灯在,人在,我就是等。然而这么坚定地守候,难免也想过放弃,甚至通通不要了,如〈相思难渡〉:“想把相思/还给红豆/红豆/还给南国/南国/还给诗人/忍不住想把多年的风霜雨露/埋进红豆的故土。”话里言间的意思,就是象征相思的红豆惹了祸,将她埋了算了。是多愁善感吗?总是难免,不是吗?于是诗人连“听伤他闷透的曲调/也会泪落如花落”(〈什么时候〉)。尤其又是遇到一个粗枝大叶的男人,女人的“巧思也许(被他)误读”了,结果害得“织女湿成泪人”(〈鹊桥〉)。当然如果天气放晴,这个小女人是不会放过机会的,硬要在情话绵绵一刻耍赖,如她在〈对的人〉里说的:“牵着我你要乖乖就范。”

情绪翻覆如此之大,甜酸苦辣外加泪水,要去因应两人关系里之种种,所需的何止是勇气。是否走得下去,单靠勇气是不够的,还要大上百倍的能量支援,像是无悔、信任、相伴、提携。当中没有一件是浪漫的,每一件都要使尽力气。一如〈潇湘笑意里〉所写:“我在帮你提心事和行李/一如你那每事认真的模样来自共同的故里。”相遇在外,爱情如此风尘仆仆,没关系,我帮你提。我们自故里相识,就这么一路走来了,不是吗?即便如此,有时女人还是进不了男人的世界。嗟叹之余,也只能莫可奈何,寂寞涌上心头,想着不如看云去罢。诗人写道:

我微薄的翅膀如蝉翼轻轻
抖不去你的尘埃
进不去你旷如烟海的感怀
唯有思念捧一缕温馨如茶香
只能祈祷今夕暮霭多而不雨
让我可以陪你看云(〈看云〉)

看云是中国文学亘古不变的母题,人在最孤独的时候,往往只能放下自我,望山、观雾、看云。剩山穷水行到,寂寞坐看云起。连跟最亲爱的人一起都无话可说时,那就不说了。然而无奈里仍有满满不舍,只好默默相伴相挺。不思不想里依旧有情有义,“让我可以陪你看云。”

写到这里,我们对于白羽的诗有了以下印象。辑一里的情诗,几乎是从古典诗词里滋长出来的,自成一个江南水乡、画廊小楼的世界。那里柳叶红妆,烟雨缭绕,桨声水声不绝。这个感情世界,有水墨的背景,有书法的勾勒,有古琴与洞箫伴随的烟海与茶香。一个古典中国像个浮水印,这里那里点妆着白羽笔下的现代爱情故事。

可以想像,以中国古典题材入诗,在白羽的作品中也就不限情诗了(可见〈忍看疮疤〉和〈驻守山海关〉两首)。但是取用中原素材或是江南母题,仍是表面。白羽诗中的“中国性”深入到汉字的本质,例如〈八字情缘〉即写:“开始一半就歧路的情缘/像八字仅在风中一撇”。透过汉字的形构,以及“八字”一语的歧异,诗将感情在命运操弄下的无奈与脆弱,表达得淋漓尽致,西方语文无法传译。更多时候,白羽深入古典与当代汉语的本质,进行大胆实验。现代口语的明快,见于〈初春旅人的神话〉:“你会奔向我/书页里的第几段/情诗里的第几行”。诗人也不避讳运用惯见于早年新月派、现代派等诗作中白话诗特有的韵律感,如〈守卫的悲剧〉所示:“姑娘她过关了窃窃地笑/迫不及待走进文学的原乡/漫游无边梦境烟雨意象/可怜不知不觉爱上河边的梦郎”。而〈格格与文字宴〉则是古典与白话的组合:“罢、罢/为圆夙愿/长相厮守/这文字宴/待我从头清锅慢炒”。但真正令人激赏的是以上各种“腔调”的融合,如〈彩绘风景〉中所见的:“多少绿茵奋不顾身地铺陈/难道仅为郁郁丛林/抑或苍天穹宇”。此处所藏的格律与韵律,古典诗、白话诗、现代诗三者兼有,自然妥贴。

除了“腔调”融合,白羽的诗并见有大胆的意象营造。前引的“像八字仅在风中一撇”、“这文字宴/待我从头清锅慢炒”,以及“多少绿茵奋不顾身地铺陈”,我们都看见诗人造境的努力。这类奇巧譬喻,有赖诗人的才情大胆奔放,方能一次迸发。其一气呵成之势,正是白羽的诗最令人激赏之处。〈你第一次说今晚相约在某地〉就用了连串的“因为”连缀成一个句子(全诗多行,说的是一句话)。此类诗作,篇篇都叫人惊喜,如〈网和船〉、〈冰山雪莲〉、〈圆圈〉。〈冰山雪莲〉不只显示诗人造景功力,她对语音的敏锐,落笔写下的悦耳诗句,充满古典的况味。系出同源的还包括〈诗总是让人想起〉,篇幅虽短,却可能是诗集中最好的一首。其思绪绵密而涌动,一镜到底,令人想起余光中晚年诗作,同时又遥遥应和着戴望舒、冯至等人早年经营的白话雅韵。最能作为白羽诗风表率的一首,应该就数〈驻守山海关〉了。诗中有亲密者之间的对话,有中国的典故入诗(山海关),诗短,但一气呵成,短短数行,情诗、典故、才思三者兼得,是白羽风格的极致。

3

白羽没有满足于短诗的成就,并未自囿于情诗的深闺。反而充满打破成规的勇气,大胆出走,前去处理难缠的题目。之前指出她奇巧意象的营造,如在〈豆〉一诗里,就见有“衣裳”与“子弹”(!),但全诗要提点的是“目光如豆”此一题旨,所要营造的已不限意象,而是题材。白羽笔下最为惊异的题材要数〈解尸〉。这首奇诗,将中国文学传统解作人死后的大体,努力找出剖析的方法。诗人趁此介入学界辩论,寻思该如何正视这支文化传统的价值。是为“解尸”,意象奇巧惊悚不说,反讽意味强悍而又强烈。同样涉入哲学思辨的还有〈不可能的任务〉。任务指的是救火,但失败了,因为救火的人不知烟火为何物。因为不知,问题就不在杯水或是车薪。与〈解尸〉一样反省传统的还有〈祭事与为文〉,但是这回反省的对象是文学。诗中将祭事与写作相提并论,将文学创作拉抬到信仰的高度。诗人对于文学的忠诚,远远大于祭祀;表面念着祷词,心中想的是文学剪裁。她对文字的信心,敢于逾越宗教情操,叫人肃然起敬,却又令人不忍。其中不肯妥协的意愿尤炽。在马华文学,我们很少看见此类难以操作的“论诗艺”(ars poetica)之后设诗,在在说明诗人创作企图心之强烈。

至此,我们看见白羽在往困难的诗路走去。她开始写生命历练,例如〈认字〉,便是一篇极有韵味的童年往事追忆。诗中娓娓道来人生的历练有如练字。汉字本来就难学难记,跟人生经验一样。同样在写个人生命的还有〈理发〉与〈搬家〉。理发虽曰日常,然而也是最容易引起岁月联想的琐事。搬家也一样,诗中说她“如今搬家搬进了中年”,但见全诗古典诗词的意象,为搬家过程营造了各种奇思,清脆的快语是典型的白羽笔法。


诗人专长既在短诗,要作长篇构思,难免偶见失守的瓶颈。〈雨〉即为一例,由于篇幅过长,气聚不到一块。一旦遇上的是困难的题材,除了篇幅要长,还要面对其他风险。以〈想种一棵树〉为例,诗不仅长,显得难以驾驭,并有语言掌控的问题──古典白话、现代口语之间,诗人应要如何择优使用。加上此诗为一首悼亡诗,语气尤难调控。作者可能拘泥于古典诗词的语汇与习性,一时没找到现代口语中可以匹配的悼亡感情。形式没有更新,便不足以因应诗中所写的失落情绪。结果,我们看见古典诗词惯见的套语,滞碍于不新不旧的困境。诚如〈相见难〉一诗所见,现代科技如要入诗,若只用了古典意象应对,科技反而成为难以驯化的意象。

然而以上种种尝试,纯只说明白羽的技艺勇气,不怕偶尔的顿挫。她很勇敢地朝向更高的天空翱翔,每一度高升,都在打破成规。尤其她在情诗里负载了很多爱,令人动容地在诗的天地里展翅。很温暖、很慈悲,有如天使,白羽无疵。

2018年7月27日

(南洋文艺,6/12/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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