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8月8日星期三

当心你许的愿(下)

【小说】朱广邦

(四)
母亲说要去大伯公庙还愿,在车上母亲问起妹妹和小媚怎么都没来看她,我支吾以对,说妹妹有事,带了小媚回吉打婆家去了。还好很快便到了大伯公庙。我在庙外停好车,从行李箱搬出轮椅,一对来古庙参观的外籍年轻人,快步过来帮忙。怡保最近涌进不少海内外观光客,除了专程来品尝怡保驰名的芽菜鸡、白咖啡等美食的大马游客外,怡保旧街场火车站,大钟楼及市政厅殖民金三角地带的英式建筑遗产文化,以及三大民族各显春秋的庙宇,也吸引不少年轻海内外背包客。我多了个帮手,背包客也赚到我这怡保通导游。

“我了解了,小小古庙峻立一百多年不倒,是因为大伯公有求必应,很灵验。”女背包客尝试用华语说出大伯公3个字,说得十分拗口。我不置可否,然“很灵验”这3个字刺痛我的心,我不想再跟背包客解说什么,叫他们自己入庙参观,将母亲交付给一位熟悉的女庙祝,我不愿再踏进大伯公庙一步。得知小媚得到白血病后,我的迷惑不解,已转变成愤怒和不安,我很想告诉那女背包客:“大伯公那是什么神明?大伯公是伪神,是乱神妖魔。”

回家路上,母亲说:“庙公张伯说你曾去上香,大伯公知道你孝顺,才会保祐我可以平安出院。”车子驶过已营业半世纪的“穆巴拉”老书店时,母亲语气一转:“上一回你在大伯公面前说了什么话?张伯公叫我跟你说,在庙里说话要当心,要当心。”张伯公说话总爱重覆的习惯,感染了母亲。母亲顿了片刻,说:“一切皆有天意天命,何必强求?”

“阿吉,”母亲尖叫道:“黄灯了,你就别再冲了……。”我回过神,紧忙踩下煞车。

(五) 
    小媚接受了化疗后,病情似乎也受到控制,医生说小儿白血病若早发现,治疗恰当,5年存活率有六、七成。对一个才4、5岁的小孩,5年存活率又有什么意义?徒给家人5年缓刑期的痛苦。医生说,若配合骨髓移植,治标也治本,小媚可以完全治好,可是小媚没亲兄弟姊妹可以捐骨髓给她,她的HLA类血型罕见,很不容易配对,而且骨髓移植的医疗费……。

我肯定地跟妹妹说:“医疗费我们一定会筹到,我也上网搜寻过,我国和世界各地有许多骨髓银行,我们一定可以找到适合的骨髓,一定可以的。”

有了骨髓移植这新希望,我也不晓得受到什么驱使,又跑回大伯公庙,祈求神明帮我早日找到配对的骨髓,让小媚早日康复,回学校去念书。这回张伯公没再像幽灵般出现我身后,他坐在藤椅上打盹,没瞧我一眼。
   
走出庙门,我倚着守庙的石狮,抬头去看悬挂在庙门上方、已有上百年历史的金黄色木雕的“神船”,船上载满渡海苍生,心中糢糢糊糊似有所领悟。人生苦海,神明只是艘济渡众生的船,入庙一颗心,出庙还是一颗心,大伯公和众神明,安的只是我们的心呀。父亲癌逝,母亲又得癌,母亲却毫无怨言,一辈子相信大伯公会保她阖家平安。母亲就曾说过:“让我和你们爸爸把病痛灾难都带走吧,子子孙孙便会平安无事了。”若有奇迹,母亲的无私才是奇迹的泉源,母亲又何需我的许愿才能战胜病魔呢?成事在天,谋事在人,我告诉自己别再去想许愿的事了,我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我去做,我得马上跟各地骨髓银行联络,我一定会找到小媚适用的骨髓的。
   
站在庙口,我的思绪又流回到幼年时期,我和母亲、妹妹的身影,再次出现古庙庙口,这回是大白天,这天是农历二月十六大伯公诞,善男信女携家带眷,在庙口等待绕境巡行大队的出发,古庙周遭漫天飞扬着大小旗帜彩带,锣钹鼓号声更是喧天不绝。来啦来啦,队伍就要开动踩街去了,顿时所有人的视线皆投射到领头的乩童身上,大家众说纷纭,有说是济公显灵,也有说是哪吒或是关公附身,乩童赤裸的上身围着八卦肚兜,背脊裸露,一支粗大铜针贯穿脸颊,乩童一手持令旗,另一手持狼牙棒,猛击自己背部及身子,身上鲜血淋漓,队上护卫口含米酒喷向伤口,或是在血流如注伤口贴上金纸,乩童犹毫无所感,眼睛半睁,神情冷漠飘忽,步伐蹒跚,摇头晃脑,受尽十八层阿鼻地狱苦痛……。

我走出大伯公庙牌楼时,蓝天无云,阳光普照,今年的雨季也该结束了。

(下)

(南洋文艺,9/8/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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