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永修,另有笔名艺青、柯云。 编著:《失传》(散文集,1987),《给现代写诗》(诗集,1994),《寻虎》(小说集,2023),《成长中的6字辈》(合集,主编,1986),《辣味马华文学——90年代马华文学论争性课题文选》(与张光达、林春美联合主编,2002),《我的文学路》(与林春美联合主编,2005)等。 曾任星洲日报《星云》版主编、南洋商报《南洋文艺》版主编、文学杂志《季风带》主编。目前为枫林文丛主编。 曾先后获得八届(即1995,1996,1997,1998,2000,2002,2009,2012年度)马来西亚编辑人协会黄纪达新闻奖之副刊编辑奖。
2018年8月1日星期三
当心你许的愿(上)
【小说】朱广邦
(一)
从中央医院出来,我心情沈重,想起刚才母亲的叮咛,车子便往旧街场“坝罗古庙“,也就是我们怡保人心目中的“大伯公庙“开去,古庙庙口的牌楼,红柱绿瓦,顶上双龙戏珠,醒目夸张,吸引不少游客。
停好车走入庙口广场,午后的阳光恰巧被一片乌云遮蔽,天色顿时昏暗下来,我虽心情絮乱,然每次回到古庙,总会惹起我童年回忆。昏暗天色下,庙口酬神粤剧舞台布置得富丽堂皇,七彩灯光耀眼眩目,台上花旦、小生和净丑,正卖力演出《六国大封相》戏码,在大锣大鼓铿锵,二胡和喇叭乐章中,六国元帅粉墨登场,各穿着不同颜色的华丽戏服,头戴冠顶,背插三角靠旗,脚踩数吋高白底黑靴,面上挂着长白须,一出场各有身段排场,或坐车或推车,丑角粉饰的六色胭脂马,戏台上满场奔腾,旋转,好不热闹。刹那间,我脑海影像迅速转换成《帝女花》长平公主和驸马爷殉情的千古戏码,台上尖声女高音泣哭唱道:
“落花满天蔽月光,借一杯附荐凤台上
帝女花带泪上香,愿丧生回谢爹娘
偷偷看,偷偷望,佢带泪带泪暗悲伤
我半带惊惶,怕驸马惜鸾凤配,不甘殉爱伴我临泉壤……”
台下幼年的我坐在板凳上,坐在母亲身旁,似懂非懂在看大戏,母亲不厌其烦跟我解释台上的道具及文旦武生的肢体语言,心及他们身上华丽的戏服。在大伯公庙前我回忆的影象,声色俱全,热闹得很。
乌云飘过,声色消失,我眼前又是与世无争宁静的古庙口。随着旧街场人口及商店的外迁,大伯公庙日渐式微,我幼年累积起来的印象,虽被冲淡,却不曾被磨灭。
跨进大伯公庙,庙宇两旁犹竖立着各式各色,各系红繐的武械法器,庙殿后方深处,大伯公乌黑的神像虽已历经百余年时光,犹默然屹立。入门处另立有一尊金身观音菩萨,还有一些大小佛像;神明护众,看来也不必分谁大谁小了。
我在大伯公神龛前,屈膝下跪,双手合十,眼神凝视大伯公神像,心中默念:“大伯公,弟子李吉庆母亲罗四妹,是大伯公忠诚信徒,一生勤勉,广种福善,早年丧夫,独力抚育一子一女,皆已长大成人,罗四妹因积劳成疾,罹患绝症,医生说只剩三个月寿命,弟子李吉庆在此祈求大伯公正神大发慈悲,让我母亲可以战胜缠身病魔,延命百年,弟子我李吉庆,愿以自己十年阳寿换替母亲十年寿命,让母亲可以达成看到我结婚生子的心愿。阿弥佛陀,弟子李吉庆磕头拜谢,拜谢。“我在大伯公前头额触地,磕了多个响头。
我身后突然有个沙哑声音,说道:“后生仔,当心你许的愿,当心你许的愿呀。”
是谁一声不响,像鬼魅般靠近了我,我却一点都没察觉,吓了我一跳,我急忙回身察看,原来是守护此庙数十载的老庙祝张伯公。我从小就认识张伯公,多年没见,他人已苍老了许多,也此以前瘦怯。张伯公的几句话,令我甚为震撼,我肯定刚才我只是在心中默念祈祷,张伯公怎么会听到我许的愿呢?
我在门口柜台掏出十令吉捐作香油钱,张伯公低着头,嘴巴喃喃自语道:“罗四妹是好人,大伯公自有安排,自有安排。后生,勿强求,勿强求。当心自己,当心家人。”
(二)
赖医师满脸喜色走入病房,手上拿着母亲的病历,兴奋地对我说:“李先生,手术相当成功,病灶的切片病理检查报告出炉,癌细胞正迅速消失中,相信再过一段时日,病情就可完全被控制了。”赖医师见床上的母亲张开眼睛,便用手背触摸母亲额头:“没发烧,真好,这两天可以出院回家休养了。”
3个星期前在大伯公庙许愿后,我马上赶回中央医院,在昏暗的长廊上,终于等到赖医生巡完病房出来。在我苦苦央求下,赖医师取下挂在脖子上的听诊器,说:“李先生,我在英国剑桥大学的同学已成功发展出一套新的标靶疗法,只杀死癌细胞,没太大副作用,英国已在进行临床实验,初步成果令人振奋。我已向我国卫生部申请在本地进行类似临床实验。若你愿意签字,我们可以先做手术切除,然后为你母亲进行标靶治疗,我有信心可让伯母跟家人多相聚几年……。”
那天赖医生离开后,走廊的另一端,出现一大一小两个的身影,是妹妹带了四岁多的小媚,慢慢向我走来,因为背着光,两人身影有点像幽灵,吓了我一跳,心中无缘无故浮现起一种不祥的感觉。走廊上我见到妹妹,赶紧把施行干细胞治疗手术的决定告知她,我也告诉她我曾到大伯公庙为母亲上香求寿,当我提到“我愿以自己十年阳寿换替母亲十年寿命”时,妹妹一声不吭,用一种不解的眼光看着我,点点头,牵着小媚走入母亲的病房。老庙公跟我说的“当心你许的愿“的话,我只字没提。
我送赖医生走出病房时,赖医生回头跟我说:“李先生,我看你最近脸色不太好,伯母病情已大致稳定,你也别太担心,你没有不舒服吧?”
我想起庙祝嘱咐我“当心自己”的叮咛,心中顿时泛起莫名的恐惧,眼见母亲病情已有起色,是否也是我得付出代价的时候呢?我和晓婉的婚期已定,婚礼再怎么简单,也要等到母亲出院,在她见证下举行。我心中难安矛盾,反覆考虑我是否该告诉晓婉我许的愿?她迷信吗?她能接受我为母亲折寿许愿的做法吗?我许的那个愿,对晓婉来说,我是否太过自私了点?
“赖医生,我没事的。”我跟医生的背影说。
我相信自己不会有事,倒是接到妹妹电话,说小媚这两天发高烧不退,她们不能来探视母亲。“医生说可能是疫苗注射的正常反应,休息两天,就应该没事了。”妹妹说话的声音比蚊子拍翅的声音还微弱。
(三)
母亲手术后,逐渐恢复体力,赖医生也雀跃万分,天天到病房两三趟,不断地向我报告各种我听不懂的检验数据,显然不但手术很成功,母亲的复原似乎也超过他的预期。出院前一天早上,赖医生带了两位摄影师到病房,说要拍张照片留念。出院的早上,护士拿了《南洋商报》和《星报》给我,原来中央医院昨天开了记者会,今天各大中英文报皆大篇幅报道:“基因治疗法抗癌奇迹,我国医术大跃进”,文中框插了赖医生和母亲的合照,赖医生喜上眉梢,母亲也显得精神奕奕,有点令人怀疑照片是否加工处理过。
我当然乐见母亲病情好转,然大伯公庙庙祝那句“当心你许的愿”,一直在我脑海盘旋翻腾,挥之不去。把母亲送回旧街场的家,我便到大伯公庙去还愿。还愿?我怎么还愿?难道要我拿出我10年的寿命,写成冥纸契约,在神龛焚烧奉献给大伯公还愿?我开始后悔,当初我怎么那么糊涂那么笨?这是什么年代了,我又什么时候曾真正相信过大伯公会显灵?是母亲相信,大伯公若有灵,祂自会保祐母亲平安无事,我又何必自愿折寿呢?我真愚蠢之极。匆匆上了香,我便走回车上,手机响起,是妹妹的来电,妹妹以颤抖的声音说:“怎么会这样子呢?怎么会这样子呢?”
我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她没回应,只是不断地啜泣。片刻后,她说:“我们现在在法蒂玛医院,小儿科病房。”然后挂断电话。医院,小儿科病房?我这才想到,我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见到妹妹和小媚了。上回妹妹不是在电话说,小媚发高烧吗?我因为一直忙着、担心着母亲手术的事,倒把小媚发高烧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在开车前往法蒂玛医院途中,我忐忑不安,到了小媚的病房,见小媚打着点滴,脸色苍白,紧闭双眼睡着了。我拖着妹妹的手走出病房,在走廊上“儿童白血病”几个字无情地猛扑过来。不久前,我也是在一家医院的走廊上,从赖医生口中听到“卵巢癌”这名词,才过没几个星期,小媚小小年纪,竟然得了儿童白血病,得了血癌。
“哥,你许的愿……”
“不是这样子的,绝对不是这样子的。”
我心中反覆自问:“怎么会是这样子呢?报应的应该是我,而不是小媚呀!大伯公,祢在干什么?祢耳背眼瞎了吗?”
妹妹又开始饮泣落涙,我握紧她的手,心里想着:“那是我为妈许的愿,应该由我承担的,不应该是这样子的,我会去大伯公庙问个清楚。”
那天,我没去大伯公庙,我已经不再相信大伯公有灵,我开始在咒骂大伯公只不过是一块木头,一块黑炭。
(上)
(南洋文艺,2/8/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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