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永修(应海深)【散文】
10 等待的眼睛
姐姐打电话通知我,我才知道父亲进了医院。
赶到东甲医院不久,姐姐也从新加坡赶到。哥哥因工作去了汶莱, 短时间内还回不来。
殖民时期留下的东甲医院,病房像我的小学教室,单层分成好几栋, 建在绿色草坡上。病房5英尺板墙上方是一大片方形铁丝网的窗户, 风自由穿梭其间,炎热的天气,让窗外的九重葛开得格外艳丽。
父亲因糖尿病恶化,双脚发肿,原本壮大的身体剩下一把骨架, 眼睛没有神采,说话有气无力。
我们在医院陪父亲一阵子,母亲便叫我们姐弟先回家休息, 她自己留下。 “改天你们回去上班了,也还是要我来看顾他的。”说真的, 我们的确帮不上什么,便在附近商店买一把塑胶藤躺椅, 让母亲累了躺下休息。
母亲每天乘最后一趟巴士,从东甲回返新邦木阁, 第二天赶最早一轮的巴士,带上炖汤给父亲。
我每两个星期便有连着两天的休息日,比姐姐和哥哥方便回家, 便在休假的时候一早从住处莎阿南,搭大概半小时到45分钟来一趟 的巴士到混杂闷热的吉隆坡富都车站,乘长途巴士到马六甲, 再从马六甲车站截的士到18英里外的野新,换的士再走9英里回到 新邦木阁。有时回迟了,没有的士要到偏僻的地方, 只能用较高的价钱包的士回家。有时梦里, 还会停留在转暗的野新车站,焦急不安的等候的士。 从新邦木阁到东甲,连的士服务都没有,只得靠一小时一趟的巴士。 东甲医院,在另一头9英里外,是离家最靠近的医院。第二天, 我从相反的方向,打同样的路,回返莎阿南。
父亲病逝的时候,眼睛微张,可能是等着他迟归的孩子。 路途遥远啊,以后,父亲与我隔得更远,而且永远再也无法见面。 我轻轻的合上父亲的双眼。那是我第一次那么亲密的抚摸父亲, 也是最后一次。
“没爷哩(大埔话,指父亲)的子女像根草。”母亲说。“ 爷哩样般无好,有他在,就没人敢欺负你。”父亲之于母亲, 大概也是如此吧?
11 不提
父亲死后,母亲收了杂洋生意。此后的11年, 连跟她打冷战的人都不在了,母亲更加孤独。
哥哥在家里安装了电话,我们便可以经常打电话问候母亲。 我回家的次数却相对变少了,一两个月回一次。而母亲常说,没空, 就不用回来,打电话就好了。打电话的时候,母亲又常说: 电话费贵,不要讲那么久,讲到这里好了,拜拜。然后挂断电话。 很多事,她不跟我们说,直到我回到家才发现。
“妈,你的脚做么槪?”
母亲总是有轻描淡写的回答:“没么槪,个日钉鸡寮, 铁锤头掉出来,打到脚,没事。”或者是“爬楼梯擦镜橱, 以为下到最后一级了,踩空跌了下来;自家摏些葱头来包就没事了。 ”
一天我发现母亲手臂的伤痕,原来她已经经历 了一场生死搏斗。母亲手臂生了些东西,又肿又痒又痛, 去诊疗所看医生,敷了药也不见好转,而且越爬越长,爬到腰间了。 乡下的人说这种现象是“生蛇”,“蛇”绕身子一圈就无药可救了。 那时隔壁的风筝介绍一个住在木阁新村懂茅山术的人,说能够捉“ 蛇”。那人母亲见过,是以前店里的顾客。人到穷恶时, 只得孤注一掷。
我问母亲,他怎样治疗?
“说来也神奇,他叫俺在他家门口朝外跪着, 点了香在在俺头上念咒,中午十二点正的时候向太阳看一眼, 就这样——整个过程不到半个点钟。 过后他给俺一些干的药草回来煮水冲凉。 ”母亲掀开背后的衣服,腰间还有一条“蛇”爬过的痕迹, 新鲜的皮肤已经长出。“俺也半信半疑,医生给的药俺还是照用, 很快的,那些起泡溃烂的伤口开始结痂,三两天就全好了。”
母亲有相当严重的高血压和糖尿病,不过她会按时吃药和看医生。 她不想让在外工作的孩子担心他们的母亲。
母亲后来中风,出院后脚一跛一跛的,她积极做复健, 过后每天清早和傍晚,都会从我们家后面,经杀猪阿吉家, 慢步走到养牛印度人的牛圈边。东甲巴士允许跨越马六甲州之后, 会在牛圈旁打个圈,短暂停留,让乘客上下车。牛圈旁有一棵漆树, 结的果子大如牛卵葩,小孩树下玩,会全身起疹发痒。 家长都会警惕孩子远离此树。转进红石子小路, 母亲一拐一拐的走上小斜坡,绕一大圈,就到我父亲等5人筹建的木 阁小学,也是我们三姐弟的母校。母校傍晚,常有孩子在那里玩乐, 家长散步纳凉。后来治安不好,新校舍玻璃窗被打破,东西被偷, 校门从此就在放学后上了锁,校园一下子变得冷清清。 母亲会在木阁学校对面马来老师拉默家跟拉默的太太闲聊, 谈种的果树、栽的花、养的鸡鸭、煮的咖哩。之后, 再打大路走下坡,回到三岔路口自己的家里。新邦,马来语, 意为三岔路或十字路。店屋就建在三岔路周围。 我家就在三岔路口旁。
傍晚,母亲喜欢坐在门口,看人在路上行走。长凳, 是她还健康的时候自己钉的,以前用来放摆卖的草席, 现在她一个人坐着。邻居带着孩子散步走过, 会停下来和母亲说说话,然后又走了。她一个人坐着,一直到天黑, 才入屋。我回家乡,会陪着母亲坐在长凳上,望着马路话家常。 从小我就喜欢握母亲的手掌。母亲有一双硕大厚实的手掌, 掌面红润平滑温热,每次我手脚有黑青淤血,敷了药膏, 她的手掌就会在受伤的地方用力的搓,常痛得我咬牙锁眉, 急欲摆脱却始终无效。淤血之处,很快就好转自然了。 父亲开店之前,母亲养过猪,割过胶。以前家里有个天井, 重建时母亲用洋灰将它铺平。屋后有高5尺,分3层的鸡寮, 也是母亲自己架起来的。
12 金玉镯子
20年前,母亲用绳子绑住自己的颈项,被刚进入中学的我发现。2 0年后,她再用绳子绑住她的颈项,我不在她身边。
邻居风筝说母亲她近来头晕得很厉害,言谈中表明害怕再次中风, 并担心带给孩子负担。
风筝问要不要叫孩子回来,母亲说不用。
等风筝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母亲已经送进医院。
“平日你母亲天还没亮就起身的,今天菜车走了还没有开门。 我和阿兰几个邻居去叫门,没有回应,就推门进去,门没有锁, 你母亲就对着门口坐着,冤枉!她颈项绑着绳子,没有气了!”
在停尸房看到母亲,样貌安详,沉沉如睡。
解剖时,母亲戴的玉镯被取了下来,入殓时,要戴回手上, 风筝倒些生油敷在母亲手掌背,挤着母亲的手盘, 玉镯始终无法滑入。阿兰在旁看得也很焦急,说:“ 叫他的儿子帮她穿吧。”我跪在母亲身旁,握着还松软的手,说:“ 妈,你放松手,阿雅给你戴玉了。”玉,闪着绿透的光芒, 顺顺的就戴到母亲的手上了。这玉, 是姐姐婚后买给母亲买的生日礼物,母亲一直戴着。 我只买过一对象牙耳环给母亲,那是我到泰国自助旅行时买的。 母亲一直没有戴过。她身后给我留下了我给她买的象牙耳环, 还有她特地准备了我和我未来的妻子婚礼上穿戴的金戒和金链, 还有,一个当年嫁给父亲时戴的龙凤空心金镯子。
20/7/2006
4/12/2006
没有评论: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