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1月6日星期一

我的父亲母亲(10,11,12)

张永修(应海深)【散文】

10 等待的眼睛

姐姐打电话通知我,我才知道父亲进了医院。

赶到东甲医院不久,姐姐也从新加坡赶到。哥哥因工作去了汶莱,短时间内还回不来。

殖民时期留下的东甲医院,病房像我的小学教室,单层分成好几栋,建在绿色草坡上。病房5英尺板墙上方是一大片方形铁丝网的窗户,风自由穿梭其间,炎热的天气,让窗外的九重葛开得格外艳丽。

父亲因糖尿病恶化,双脚发肿,原本壮大的身体剩下一把骨架,眼睛没有神采,说话有气无力。

我们在医院陪父亲一阵子,母亲便叫我们姐弟先回家休息,她自己留下。 “改天你们回去上班了,也还是要我来看顾他的。”说真的,我们的确帮不上什么,便在附近商店买一把塑胶藤躺椅,让母亲累了躺下休息。

母亲每天乘最后一趟巴士,从东甲回返新邦木阁,第二天赶最早一轮的巴士,带上炖汤给父亲。

我每两个星期便有连着两天的休息日,比姐姐和哥哥方便回家,便在休假的时候一早从住处莎阿南,搭大概半小时到45分钟来一趟的巴士到混杂闷热的吉隆坡富都车站,乘长途巴士到马六甲,再从马六甲车站截的士到18英里外的野新,换的士再走9英里回到新邦木阁。有时回迟了,没有的士要到偏僻的地方,只能用较高的价钱包的士回家。有时梦里,还会停留在转暗的野新车站,焦急不安的等候的士。从新邦木阁到东甲,连的士服务都没有,只得靠一小时一趟的巴士。东甲医院,在另一头9英里外,是离家最靠近的医院。第二天,我从相反的方向,打同样的路,回返莎阿南。

父亲病逝的时候,眼睛微张,可能是等着他迟归的孩子。路途遥远啊,以后,父亲与我隔得更远,而且永远再也无法见面。我轻轻的合上父亲的双眼。那是我第一次那么亲密的抚摸父亲,也是最后一次。

“没爷哩(大埔话,指父亲)的子女像根草。”母亲说。“爷哩样般无好,有他在,就没人敢欺负你。”父亲之于母亲,大概也是如此吧?


11 不提

父亲死后,母亲收了杂洋生意。此后的11年,连跟她打冷战的人都不在了,母亲更加孤独。

哥哥在家里安装了电话,我们便可以经常打电话问候母亲。我回家的次数却相对变少了,一两个月回一次。而母亲常说,没空,就不用回来,打电话就好了。打电话的时候,母亲又常说:电话费贵,不要讲那么久,讲到这里好了,拜拜。然后挂断电话。很多事,她不跟我们说,直到我回到家才发现。

“妈,你的脚做么槪?”

母亲总是有轻描淡写的回答:“没么槪,个日钉鸡寮,铁锤头掉出来,打到脚,没事。”或者是“爬楼梯擦镜橱,以为下到最后一级了,踩空跌了下来;自家摏些葱头来包就没事了。

一天我发现母亲手臂的伤痕,原来她已经经历 了一场生死搏斗。母亲手臂生了些东西,又肿又痒又痛,去诊疗所看医生,敷了药也不见好转,而且越爬越长,爬到腰间了。乡下的人说这种现象是“生蛇”,“蛇”绕身子一圈就无药可救了。那时隔壁的风筝介绍一个住在木阁新村懂茅山术的人,说能够捉“蛇”。那人母亲见过,是以前店里的顾客。人到穷恶时,只得孤注一掷。

我问母亲,他怎样治疗?

“说来也神奇,他叫俺在他家门口朝外跪着,点了香在在俺头上念咒,中午十二点正的时候向太阳看一眼,就这样——整个过程不到半个点钟。过后他给俺一些干的药草回来煮水冲凉。 ”母亲掀开背后的衣服,腰间还有一条“蛇”爬过的痕迹,新鲜的皮肤已经长出。“俺也半信半疑,医生给的药俺还是照用,很快的,那些起泡溃烂的伤口开始结痂,三两天就全好了。”

母亲有相当严重的高血压和糖尿病,不过她会按时吃药和看医生。她不想让在外工作的孩子担心他们的母亲。

母亲后来中风,出院后脚一跛一跛的,她积极做复健,过后每天清早和傍晚,都会从我们家后面,经杀猪阿吉家,慢步走到养牛印度人的牛圈边。东甲巴士允许跨越马六甲州之后,会在牛圈旁打个圈,短暂停留,让乘客上下车。牛圈旁有一棵漆树,结的果子大如牛卵葩,小孩树下玩,会全身起疹发痒。家长都会警惕孩子远离此树。转进红石子小路,母亲一拐一拐的走上小斜坡,绕一大圈,就到我父亲等5人筹建的木阁小学,也是我们三姐弟的母校。母校傍晚,常有孩子在那里玩乐,家长散步纳凉。后来治安不好,新校舍玻璃窗被打破,东西被偷,校门从此就在放学后上了锁,校园一下子变得冷清清。母亲会在木阁学校对面马来老师拉默家跟拉默的太太闲聊,谈种的果树、栽的花、养的鸡鸭、煮的咖哩。之后,再打大路走下坡,回到三岔路口自己的家里。新邦,马来语,意为三岔路或十字路。店屋就建在三岔路周围。我家就在三岔路口旁。

傍晚,母亲喜欢坐在门口,看人在路上行走。长凳,是她还健康的时候自己钉的,以前用来放摆卖的草席,现在她一个人坐着。邻居带着孩子散步走过,会停下来和母亲说说话,然后又走了。她一个人坐着,一直到天黑,才入屋。我回家乡,会陪着母亲坐在长凳上,望着马路话家常。从小我就喜欢握母亲的手掌。母亲有一双硕大厚实的手掌,掌面红润平滑温热,每次我手脚有黑青淤血,敷了药膏,她的手掌就会在受伤的地方用力的搓,常痛得我咬牙锁眉,急欲摆脱却始终无效。淤血之处,很快就好转自然了。父亲开店之前,母亲养过猪,割过胶。以前家里有个天井,重建时母亲用洋灰将它铺平。屋后有高5尺,分3层的鸡寮,也是母亲自己架起来的。


12 金玉镯子

20年前,母亲用绳子绑住自己的颈项,被刚进入中学的我发现。20年后,她再用绳子绑住她的颈项,我不在她身边。

邻居风筝说母亲她近来头晕得很厉害,言谈中表明害怕再次中风,并担心带给孩子负担。

风筝问要不要叫孩子回来,母亲说不用。

等风筝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母亲已经送进医院。

“平日你母亲天还没亮就起身的,今天菜车走了还没有开门。我和阿兰几个邻居去叫门,没有回应,就推门进去,门没有锁,你母亲就对着门口坐着,冤枉!她颈项绑着绳子,没有气了!”

在停尸房看到母亲,样貌安详,沉沉如睡。

解剖时,母亲戴的玉镯被取了下来,入殓时,要戴回手上,风筝倒些生油敷在母亲手掌背,挤着母亲的手盘,玉镯始终无法滑入。阿兰在旁看得也很焦急,说:“叫他的儿子帮她穿吧。”我跪在母亲身旁,握着还松软的手,说:“妈,你放松手,阿雅给你戴玉了。”玉,闪着绿透的光芒,顺顺的就戴到母亲的手上了。这玉,是姐姐婚后买给母亲买的生日礼物,母亲一直戴着。我只买过一对象牙耳环给母亲,那是我到泰国自助旅行时买的。母亲一直没有戴过。她身后给我留下了我给她买的象牙耳环,还有她特地准备了我和我未来的妻子婚礼上穿戴的金戒和金链,还有,一个当年嫁给父亲时戴的龙凤空心金镯子。

20/7/2006
4/12/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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